向下的自由,不是自由

作者:弃知先生
向下的自由,不是自由
自由这个词,在当代世界中几乎是被绝对化的崇高价值。我们为自由斗争,为自由立法,为自由欢呼。似乎只要冠以“自由”之名,就自动拥有了道德上的正当性。但越来越多的现实提醒我们,自由这面旗帜,也可以被挥向堕落、麻木与破坏的方向。它可以成为最华丽的遮羞布,也可以是最温和的毒药。我们开始意识到,自由不是一个无限膨胀的容器,它有边界,有方向,有底线。更重要的是,不是所有打着自由旗号的选择,都真的是自由。
“向下的自由,不是自由。”这是我在思考当下教育、社会、文化变迁中,愈发坚定的一句话。它并不复杂,却难以被广泛接受。因为它隐含地否定了人们对“选择”的浪漫想象,要求我们承认:并不是所有由自己做出的选择,都值得尊重。不是所有“我愿意”的行为,都应该被肯定。如果一个人选择放弃努力、沉溺惰性、拒绝责任,我们很难真诚地为这种“自由”欢呼鼓掌。我们知道,那不是通向解放的路,而是滑向废墟的斜坡。
这种反思并非凭空而来。历史早已留下了生动的例子。孙中山当年提出废除裹脚陋习时,社会上也有声音说:应尊重女性的选择权,想裹就裹,何必强制废止?但孙中山斩钉截铁地反驳:裹脚是陋习,是对女性身体与尊严的长期压迫,它不是一种“选择”,而是一种深层奴役。所谓自愿,是被制度化恐惧训练出来的自我压制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选择继续裹脚”的自由,并不是真自由,而是被奴役惯了后的错觉。他说,“向下的自由,不是自由”,不仅是在政治层面厘清自由的正当性,更是在文明进步的转折点上,明确一个方向感:自由不是原地打转,不是倒退自闭,它只能通向尊严、成长与人的完整解放。
如果把这个理念移植到当下的教育,我们会发现它的迫切与现实。现代家庭教育中,太多家长把“自由”误解为“放任”。他们担心强迫孩子学习会伤害天性,于是选择尊重孩子的懒惰;他们害怕灌输责任感会压抑个性,于是容忍孩子对规则的无视;他们追求心理安全区的保护壳,却忘了真正的成长都伴随着冲突、挑战与边界感。自由,被异化为不受约束的状态,被滥用为“我不愿意”的盾牌。而事实是——孩子不是不愿意成长,而是不知道如何坚持;不是缺乏兴趣,而是缺乏秩序感与方向感。
我们每一个人都曾是孩子。我们都知道,懈怠很容易,努力很难;放弃很轻松,承担很沉重。所以如果我们不加引导,不给予方向,不设定合理的激励机制和挫折教育,那么孩子便很容易误以为:轻松即幸福,顺从本能即自由。而这种以舒适为名、以感受为尊的教育观,正在悄然抹杀掉一代人内在的生命张力。
自由从来不是为懒惰开绿灯的许可证。它更像是一种必须承担后果的特权,一种你必须靠意志才能拥有的稀缺资源。如果一个人宣称“我自由地选择了堕落”,他并没有成为更自由的人,而是放弃了对更高人生可能性的追求。他不是在主张自由,而是在否认自由所应有的方向性。自由的核心,从来不只是“我能选什么”,而是“我能成为什么”。如果你用自由去伤害别人、损毁自己、摧毁秩序,那它不再是自由,而是一种失控。
当代的“躺平主义”正是这一陷阱的温床。我们不能否认,有些“躺平”是社会压迫下的暂时喘息,是制度性疲惫后的自我疗愈。但如果它成为一种长期信仰,一种生活态度,一种不思进取的哲学,那它就与“自由”毫无关系。一个无所依靠、无所盼望、无所作为的人,说他是自由的,是对“自由”一词的嘲弄。真正的自由,必须包含希望、方向与价值。没有这三者支撑的自由,不过是一种披着自由外衣的精神放逐。
更值得警惕的是,当“向下的自由”逐渐渗入主流社会结构时,它并不仅仅表现为懒惰与逃避,更以“理性选择”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塑造一种社会心理机制。譬如当前社会盛行的“考公务员热”,就是这种机制的集中体现。每年数百万年轻人挤破头去考编、考公、考央企,一纸合同背后的“编制”,仿佛成了人生唯一的安全彼岸。我们当然理解个体在面对不确定性与高压环境时寻求稳定的本能,也承认体制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,但问题在于:当一种社会价值被普遍等同于“不要折腾”“不要出错”“不要冒险”,这就不仅仅是职业选择,而是一种文化向下的沉沦。
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并不是出于热情或使命感而进入体制,而是因为“在别处无法生存”,因为“起码不会饿死”。当稳定成为最高目标,理想就成了笑话;当“别卷了,考公才是自由”成为共识,整个社会就开始默认一种事实:逃避才是常态,创造是风险,奋斗是傻子。这不是自由,而是一种社会性的向下沉降,是对不确定性的屈服,是对可能性世界的集体背弃。
更可怕的是,这种“向下的自由”正在借助“合理选择”“理性规划”之名,伪装成一种“有远见”的人生安排。但所有真正的远见,难道不是去创造一个尚未存在的世界,而不是钻进一个越来越拥挤的现成洞穴?真正的自由从不是回避风险,而是在理解风险之后依然选择出发;真正的理性,也从不是消灭不确定性,而是提升自我穿越不确定性的能力。
当社会大多数年轻人将“体制内”作为首选而非选项,我们应该担忧的不是岗位资源是否足够,而是整个文明的进取心是否已经萎缩。一个集体,如果不再相信创造的价值,不再追求改变的可能,而是人人只想“考个编制守岁月”,那么我们所谓的“理性自由选择”,其实不过是用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安全的一种伪自由——一种集体自我放弃的温和自杀。
我越来越相信,这个时代最稀缺的,并不是技术,不是资源,也不是话语权,而是那种愿意沿着艰难路径爬升的意志。那种不被惰性拉下、不被诱惑拖走、不被自怜裹挟的清醒力量。自由如果不能通向这种意志的生成,那它就毫无尊严可言。
所以我们必须将这句话,一点一滴地教给孩子,也教给自己:“向下的自由,不是自由。”
一个孩子可以偶尔懈怠,但不能放弃向上;
一个青年可以暂时迷茫,但不能沉迷停滞;
一个社会可以包容差异,但不能纵容堕落。
自由的真正意义,从来不是解放我们做任何事,而是赋予我们能力,去不做那些会毁掉我们自己的事。这是自由的深义,也是文明的底色。在这个快速变化、价值混杂的时代,我们需要重新拾起这面被尘封的镜子,让它照见我们的懦弱、放纵、逃避,然后提醒我们:真正的自由,是向上,是克制,是不断成就更好的自己。